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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民眼·本期聚焦·抗戰鉤沉:追尋義勇軍遠去的背影

記者 王慧敏

2015年09月18日07:39    來源:人民網-人民日報

姜厚本

 

 

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變后,東北人民奮起抗戰,出現了各種群體的抗日義勇軍,隊伍一度發展到30多萬人。日寇不得不動用關東軍精銳清剿。由於敵我力量懸殊,義勇軍大部分戰敗。部分撤至蘇聯。

撤至蘇聯的這部分人,短期休整后,繞道西伯利亞從新疆塔城口岸回國。

這批鐵血軍人的初衷是重赴白山黑水,繼續與日寇作戰。可由於種種歷史原因,這支將近4萬人的隊伍最終隻能落腳在了蒼茫的西北大漠。

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這批人的命運非常悲慘,請纓無路,報國無門,大多數人在忍受了各種難以言說的磨難后,悄無聲息地永遠融進了無垠的瀚海戈壁。史書對他們的最后歸宿鮮有記載,有的人死后連個墳丘都沒有留下……

10多年前,我是人民日報駐新疆記者。有一次,到南疆採訪,陪同的是一位黃頭發藍眼珠的中年人——這在新疆本很尋常,可他偏偏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。問其故,他說,父親是山東人,早年闖關東時參加了抗日義勇軍,失敗后退入蘇聯,娶了當地一位俄羅斯姑娘。他告訴我,在新疆,像他這樣的家庭很多。於是,職業的敏感讓我開始追尋這個群體。

10多年來,我先后採訪了174個義勇軍家庭。無數幅“拼圖”下,這個群體的來龍去脈漸漸厘清。姜厚本的故事,就是其中之一。

張欣榮這條線索,是新疆日報社原副總編輯張列提供的。她倆知青插隊時在一個連隊。不過,採訪卻始終未能如願。張列解釋:“她好像有些顧慮!”

一晃就是好幾年,我已經從新疆調到了浙江。一天,張列大姐打來了電話,語氣透著驚喜:“欣榮同意接受採訪了!”

終於在西子湖畔見到了張欣榮女士。年過六旬的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,打扮很得體,舉手投足無不透出教養有素。

她上世紀50年代初生於烏魯木齊。現居香港。

坐定后,她首先拋出這樣一串問題:你的採訪是個人行為還是組織行為?目前政府對這批義勇軍到底怎樣看待?文章發表后,對我和家人會不會造成影響……

她一臉凝重地強調:“因為外公那段特殊經歷,當年我們過得很不好……至今心裡還存有陰影。說實話,來之前,我一直猶豫、再猶豫﹔買了票退了,退了又再買。一方面,希望外公他們經歷的一切,能為后人知道、理解﹔另一方面,真不希望由於哪句話不妥,再次影響到我和家人……”

外孫女眼中的姜厚本

外公把家產賣了個精光,將一大家子人帶到山溝裡一個地窩子安頓下來。從這以后,他就再沒有回過家

我講的有關外公的一切,都是從我母親姜瑞琴那裡聽來的。

外公叫姜厚本,黑龍江虎林人。家裡的老一輩人提起我外公,滿嘴怨氣。說,是他敗了姜家。

外公家世代行醫,順帶做藥材生意,是當地數得著的大戶。到我外公這一代,家產除了那座幾進幾出的大宅院,還有縣城邊上4座蔥蔥蘢蘢的大山。全家人丁興旺,有30多口。

外公雖然在家中排行老二,可由於他精明能干,醫術精湛,家裡的事都是他說了算。

母親說,小時候她和舅舅的日子相當優裕。可是,小日本一來,一切都給毀了。外公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。即使偶爾回來一趟,也是行色匆匆,三更半夜進家,天不亮就沒了蹤影。家裡的一切,都撂給了老實巴交的大外公姜厚生。

這還不算,外公開始不斷賣地、賣房子。他是那種說一不二的男人,家裡人誰也不敢問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。
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年,家底自然是越來越薄。

街坊們暗地裡說:姜家要敗家嘍,出了個敗家子。你想,不賭不嫖不抽,賣地、賣房干嗎?

有一天夜裡,雞快叫時,外公才回到了家,要求家裡的成年男子跟他走。外婆問干什麼去,他瞪了外婆一眼,外婆趕緊噤聲。他一下子從家裡帶走了10多個男丁。從此,這10多個親人再沒回過家門。

又一個深夜,外公再次把大家召集了起來,眉頭擰成了疙瘩:“各房都回去收拾東西,准備搬家。”大家都愣住了。他說:“房子我全賣了。”

這一下炸了鍋,大人孩子哭成一片,積壓心頭已久的怨氣一下子爆發了:“你敗光了家不算,還要送掉全家人的命啊!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?!”

等大家情緒平復了,外公才緩緩說:“日本人逼的。知道這些年我在做什麼嗎?我在為抗日隊伍籌集糧餉。怕連累你們,才一直沒有吱聲。最近,鬼子集村並屯,咱們的隊伍被堵在老林子裡動彈不得,不僅缺醫少藥,連飯都吃不上了……”

大家這才明白過來。都沉默了。半晌,外婆問:“賣了房子我們住哪裡?這是關外啊,沒了房子怎麼過冬?”“是啊,抗日也得自己先活下去呀!”有親屬附和。

外公“砰”的一聲拍了桌子:“就這麼定了!都回去收拾!”

他把家產賣了個精光,將一大家子人帶到山溝裡一個地窩子安頓下來。從這以后,外公就再沒有回過家。家裡人也不敢向外人說他去了哪裡。有人問起,就推說出遠門做生意了。

一晃又是大半年。這年中秋節的晚上,有人敲響了地窩子的門。門剛開了一半,一個身背長槍、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閃了進來,轉身朝外看了又看,這才把門反插上,和藹地問:“哪位是姜厚生大哥?”

大外公迎上前去。“借一步說話。”來人把大外公拉到屋角耳語了一番,末了叮嚀了一句,“要快。”

大外公神色緊張地命令大家:“趕快收拾東西。隻帶那些用得著的。鬼子要來了。”

多年以后,說起那夜的經歷,我母親仍驚魂不安。

外婆背著她、拉著舅舅隨著背槍人跑到了一個山坳。這裡已聚集著幾十個背著包袱、抱著孩子的人。

人們走啊走啊,走了大半夜,來到了兩山之間的峽口地帶。背槍人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停下來,壓低嗓子說:“前面是敵人的封鎖線。我去探探路。都管好自己的孩子,千萬別出聲。”說完,輕捷地閃進樹叢中。

大家都找地方隱蔽了起來。每個人都躡手躡腳,盡可能不發出聲響。突然,“哇……”響起了孩子的哭聲。淒厲的哭聲,頓時將夜的闃寂打破。“哇”聲剛發出一半就沒了動靜。母親扭頭一看,一個年輕的大嫂正神色緊張地捂著懷裡嬰兒的嘴。

這半聲啼哭,還是引來山腳下崗樓裡的陣陣犬吠。崗樓上的探照燈刷地照過來。空氣凝固了,四周連虫叫似乎也停了。隨之,傳來雜沓的腳步聲。還有人虛張聲勢地吆喝:“看見了,快出來。不然要開槍了!”

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有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。

就在這時,另一個方向傳出了樹枝的顫動和鳥叫聲,探照燈又朝那個方向照去,槍聲也響了起來。大家正不知所措,一個黑影出現在大家面前——是那個背槍人,他示意大家隨他朝左邊山腳慢慢移動。

突然,起風了,很快下起了瓢潑大雨。這是一場救命雨!借著大雨掩護,人們來到了江邊。岸邊早已泊著兩隻木船。

大家紛紛登船。隻有那個抱孩子的大嫂像尊石像,呆立在風雨中。人們圍攏過去,隻見大嫂一手抱著孩子,另一隻手還緊緊捂著孩子的嘴。有人從她懷裡接過孩子,發現孩子的臉早憋成了豬肝色,已沒了呼吸。

人群裡有幾個婦女輕聲啜泣起來。

船向江對岸劃去。禍不單行,母親坐的船快到江心時,突然開始滲水——原來船板之間有個縫隙。船在水面上隻打轉不前進。背槍人讓大家別慌,問有沒有誰帶了鍋碗瓢盆。還真有人帶著盆子。於是,大家一盆接一盆往外舀水,總算到了對岸。

就這樣,母親和一幫義勇軍家屬來到了蘇聯遠東。蘇聯政府把他們安置在一個林場。在蘇聯生活了一年后,母親隨大家來到了新疆。

“后來的事兒,我知道的不多……不過……”講到這裡,張欣榮欲言又止。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,才終於說:“外公解放后還活著……在塔城落了腳……我的舅舅姜雲祥家在塔城。”

“哦!他晚年和兒子生活在一起?”

“沒有……”

又像是經歷了一番思想斗爭,她說:“在我上學的時候,外公到烏魯木齊看過我媽……他來時,還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……小女孩名字叫夢娃。”

在張欣榮這裡,再挖不出什麼了。她的講述,給人一種碎片化的感覺。姜厚本在義勇軍隊伍裡究竟經歷了什麼?他又是如何到新疆的?到新疆后都做了些什麼?為什麼沒和兒子一起生活?……隻有將這些碎片全拼湊起來,才能形成一幅完整圖像。

還好,從張欣榮這裡知道了姜雲祥、夢娃兩個線索。本以為通過張欣榮便能找到姜雲祥和夢娃,可讓我失望了,張欣榮說,幾十年來親戚之間很少來往。

又費了很大周折,終於聯系上了姜雲祥的大女兒姜增華。姜增華幾年前從塔城地區醫院退休后,隨兒子在西安生活。同我料想的一樣,她也不願意接受採訪。反復解釋,姜增華總算打開了話匣子。

孫女眼中的姜厚本

爺爺原本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,贏得我父親的好感,最終父子相認。可父親依然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,不願往前邁半步

其實,我父親心裡一直有個難解的結——這個結一輩子也沒有解開。那就是他和我爺爺之間的關系問題。他管我大爺爺姜厚生叫爸爸,到死都沒有管我的親爺爺姜厚本叫過一聲爸。連他入學、入黨時候填寫個人資料,“父親”那一欄也一直填的是大爺爺姜厚生的名字。盡管他心裡也清楚,姜厚本確實就是他的親生父親。

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?父親從7歲開始,就一直由我大爺爺姜厚生帶大。更深一層原因:他始終對親生父親的經歷表示懷疑。“歷史不清”——這在那個年代可是要命的事啊!

我父親打小就跟著家裡人一直在逃難,從東北逃到蘇聯,又從蘇聯逃到新疆。坎坷的經歷讓他謹小慎微。新中國成立后,像我父親這樣的貧苦人家,是最大的受益者。解放不久,他就上了新疆大學。上世紀50年代初,新疆牧區開始搞土改,缺少有知識有文化的人,父親大學沒畢業就報名到了偏遠的塔城。先是當土改工作隊員,后來到塔城專署當秘書,再后來到塔城農科所當所長。

父親工作非常投入,總是當先進。當時,全國都在學習“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”,塔城的農民稱他是“塔城的焦裕祿”。他的事跡還上了《新疆日報》。

報紙出來不久,發生了戲劇性一幕。

一次,父親正在塔城一家單位的大禮堂作報告,單位傳達室的工作人員打來了電話,說一個南疆老鄉拿著一張刊登著我父親事跡和照片的報紙找上了門,聲稱照片上這個人是他的“兒子”。

父親連忙趕回了單位。

這是一個南疆農民裝束的老漢,頭發、胡子已經花白。老漢攥著報紙的那隻手微微發抖,哆嗦著嘴唇說:“雲祥,我是你爹,姜厚本!”

父親的心一震,隨之揪緊了:多少年了,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早已去世。腦子裡壓根沒有親生父親這個概念!現在,突然冒出來一個大活人,並聲稱是自己的爹!

最初的驚愕過后,父親仔細打量著來人:眉眼和現在的“父親”姜厚生確實有幾分像。他想說些什麼,但一看老人的裝束和那張風塵仆仆的臉,警惕了起來,把涌上心頭的話壓了回去,淡淡地說:“我不認識你!”

那位南疆農民打扮的老漢急了:“雲祥,我真的是你爹!這麼多年了,我一直在找你們。報紙上一看到你的信息,我當天就出了門。你姐瑞琴他們都好嗎?”

連姐姐的名字都叫了出來,父親心裡徹底明白了,眼前的確是親爹。可這些年的生活經驗告訴他,不能盲目相認。他對傳達室的工作人員說:“先請他出去。”

父親的決絕是有原因的:那些年,運動一場接著一場,每一次都要把“社會關系”翻個底朝天。稍有不慎,階級斗爭這把利劍就會把你斬落馬下。更何況,當時父親正一路凱歌呢。

多年后,父親告訴我們,工作人員把爺爺拉走后,他伏在辦公桌上壓著嗓子大哭一場。

不過,爺爺並沒有罷休,他沒有離開塔城。憑爺爺的生活經驗,他洞察到了兒子的心思。他在我家那條弄堂的口上租了個小鋪子,修起皮鞋來。不再奢望兒子會“認他”,隻圖每天兒子上下班路過時,能看上一眼。

那時候,干部下鄉多,我父親經常是多天不露面。這時,爺爺干活時就像丟了魂,拿著縫鞋的錐子,系著干活的皮裙,在弄堂口走來走去,四處張望。而每當父親又出現時,他臉上先是一陣狂喜,隨即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埋頭干起活來。

當時牧區缺醫少藥,爺爺是祖傳的中醫,修鞋之余,免費給大家看病。很快,“姜神醫”的大名傳遍塔城。盡管那是個黑白顛倒的年代,但善良總歸能贏得人心。不久,塔城許多單位都來挖爺爺這個“寶貝”。爺爺最終選擇了塔城食品公司。

生活安頓下來后,爺爺回了趟南疆,把家搬了過來。